(武汉随记)之十一、十二
作者:中国工业摄影协会副主席刘宇我在拍照片时,头脑中经常会有一些设想。比如你希望一只飞鸟出现在你的画面里,也许它就真的出现了。当然,不能凭空想象,得先看到了鸟在附近盘旋,总不能期待闯进画面的是一只老虎。多数时候,想象的画面并不会出现。但如果没有预判,你一定拍不到那只鸟。所以说,虽然摄影看到才能拍到,其实更多的时候是想到才能看到。有些事情,就是再丰富的想象力,你能想得到开头,也猜不到结尾,但就是发生
奇遇记
作者:中国工业摄影协会副主席刘宇
我在拍照片时,头脑中经常会有一些设想。比如你希望一只飞鸟出现在你的画面里,也许它就真的出现了。当然,不能凭空想象,得先看到了鸟在附近盘旋,总不能期待闯进画面的是一只老虎。多数时候,想象的画面并不会出现。但如果没有预判,你一定拍不到那只鸟。所以说,虽然摄影看到才能拍到,其实更多的时候是想到才能看到。有些事情,就是再丰富的想象力,你能想得到开头,也猜不到结尾,但就是发生了。有人说,摄影如奇遇,那是因为生活永远比想象得更神奇。如果发现了一个有意思的画面,我会先拍下来,期待下次更好。通常只要有可能,我会再去。小东门立交桥我就先后去了三次,是因为那个桥上立着“黄鹤楼”,特别有符号性。
但置身桥上,是拍不全桥的。我发现有一座铁路桥高过立交桥,是个理想的拍摄位置,但怎么上去呢?有时事情就是这么巧,我在拍照片时,余光扫见铁路桥上确实有个人经过。我从立交桥下来,沿着铁道的走向转悠,一个土坡上似乎有攀爬的痕迹。我爬上去果然可以穿过铁丝网的破洞,走到铁路上。
这是一条废弃的铁路,路基高出地面一二十米,沿路而行,正好可以俯视铁路两边的社区。我的好几张还算过得去的照片都是在这条铁路上拍的。昨天,李舸看了我发在公号的文图,说你这些照片在哪淘儿的?我挖地三尺也要找到。我答:打死我也不说,哈哈哈。
那天正沿铁轨溜达,天下起了雨,一个撑伞的黑衣人手里提着一袋食品,远远走过来。当我们在铁轨上错身时,他开口了:“你是记者吗?”
我把中央指导组宣传组发的新闻采访证亮给他。他看了看说:“你这个证不会是假的吧?你是不是外国记者?”
我答:“有中国话说这么好的外国记者吗?”他也笑了。
我问:“你住在附近吗?铁路两边都是封闭的,好像进不了小区。”
“一句两句和你说不清”。他说完就走了。
我本以为,与他的交集到此为止。没想到,半个小时后,我看到几十米外,有个一面已经坍塌的道房,一个人正在旁边的铁轨中间升火做饭。慢慢走近,那人也发现了我,提着锅向我走来,原来还是前面遇到的黑衣人。
我说:“你怎么住在这里?“
接下来的回答,让我汗毛竖了起来:“我是从牢里出来的。“说着,从兜里掏出一个小夹子,抽出一张纸。“你要不要看看我的刑满释放证?”
我忙说:“不看了,不看了”。就逃离了那里。
几天后,我的强迫症又犯了。给第四批陕西援鄂医疗队拍完肖像,天色已暗,我想起那个从牢里出来的男人。我本不想打扰他的生活,也不希望他的清晰形象暴露在公众面前。理想的画面是:暮色四合,只有一点点光亮从道房透出来……
我再次走上那条铁轨,四周黑黢黢的,死一般寂静,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和踩在枕木上的脚步声。大概走了一公里,再次看到道房,我放轻脚步,接近目标。
想象中的画面并没有出现,从道房敞开的一面望过去,似乎没有人在里面,也许已经搬走了吧。正打算离开,就听到远处传来说话的声音,我立马坐在距离路基十米左右的石堆上,用冲锋衣裹住两个相机,背对着铁轨,一动不动。声音越来越近,能听出是两个人。他们在道房边停下来,继续说着什么,在静夜里显得声音很大,但我一句也听不懂。
似乎并没有被发现,我松了口气,起身猫腰,放轻脚步,在烂石堆走了几十米。前面就是铁丝网,我不得不回到铁轨上,快步往回走。要命的是,我感觉远处有个黑影也跟过来,我不敢回头看,心想是不是错觉啊。本来一个枕木一步,并成两个枕木一步。但那个黑影也似乎加快了脚步,越来越近。我确认,真不是错觉。就在我想跑起来时,后面响起一个声音:“前面的停一下!”
我脑袋嗡地一下,心想完了!真是冲我来的。事已至此,也只得停下来,转过身发现,跟上来的并不是“牢里出来的”那个人,不过看起来更加凶悍,能闻到身上有点酒气。他点起一支烟,打量着我的相机。我赶忙解释,只是在附近转转,一张也没有拍你们。我给他看相机回放,那天确实一张照片也没拍。
他却并不在意,接下来的话,再次出乎意料:“我想和你反映点事,能不能采访我?”我点头如捣蒜:行!行!行!
他让我跟着他去住处看看。到这时,我才彻底放下心,我们边走边聊,他说话颠三倒四,再加上一口湖北话,我只听出他姓李,住在铁道下面,黑衣人坐了5年牢,释放后赶上疫情,没地方去了。他就经常带点东西上来接济。今天,黑衣人要到他住的地方,警察说什么也不让进。
快走到他住处的时候,见到了正在值守的警察,老李拉着我找警察理论。警察对老李的情况很清楚。他原来在武汉打零工,住在这边一个空置的洗车房里。平时,警察会给他送一些口罩和盒饭。不知道怎么遇到了那个刑满释放人员。今天,老李想让黑衣人搬过来一起住。警察考虑到两个人挤在一起很不安全,就劝阻了。今天他和所里反映了这个情况,所里来人已经处理过,那黑衣人家在洪山区,警察可以把他送回去,愿意接受救助,也可以帮忙安置。
警察和老李说,你安安心心地把自己照顾好就行了,其它的事交给我们来处理。老李的酒似乎也醒了几分,不停冲警察作揖。
至此,一场虚惊算是有了个还算完满的结局。
(2020年3月14日)
深海月光
作者:中国工业摄影协会副主席刘宇
前两天,我在公号发了一篇《奇遇记》,就有朋友留言问,有没有“之二”。好吧,那就换个文艺一点的题目,要不显得我读书少。其实,在武汉你和每个人聊,谁没有一段刻骨铭心的故事呢?既然是奇遇,自然是不常遇到的事,下面说到的几个人分别都在不同的地方偶遇了几次,真的是那种不期而遇,在大武汉你说这种概率有多高?也可称奇了。见到他是十几天前的傍晚,我正和陈黎明在长江大桥上拍照。桥上人车稀少,偶尔经过的路人也是行色匆匆。就见一个骑着共享单车的年轻人,把车扔在地上,用手机拍沿江两岸的景色。他是那天我们遇到的唯一有闲心停下来看景的人。他个子不高,头发挺长,又戴着口罩,我甚至没有看清是男孩还是女孩。
我转了一圈打算回去,远远看到黎明和那个年轻人在大桥另一侧聊上了,直到走近,我才看清年轻人口罩边露出的连鬓胡子,他说已经40多天没刮了。本想过来招呼黎明走人,听着他轻声细语的讲述,感觉是一个挺有故事的人。
他以前在武汉上学,现在生活在青岛。封城前到武汉办事,就滞留在这里了。其实他本可以离开武汉,但他选择了留下来。“不后悔,现在不也好好的嘛。如果当时回去了,车上车下人来人往,感染的几率相较而言反而会更大一些,留下来家人也会更安全。”他现在住在一个快捷酒店里。本来想做志愿者,至于为什么没有做成,他并不愿详说。黎明问他,疫情结束后,最想做的事情。他说,想换一身衣服。我们这才发现,他身上的短大衣已经被消毒液喷花了。感觉他与我们聊天时若有所思,有意和外界之间隔着一层。他说,你们需要了解什么情况,我都可以提供,但不要把我的照片登出来。
分别时,他主动加了我的微信。回去翻看他的朋友圈,发现他乐衷于山水,喜欢写诗,喜欢拍照,喜欢听歌。他记下了封城当天的心路历程:“1月23号封城当天,气氛陡然紧张起来,一瞬间街头就没人了,只有零星两家商店在甩卖商品,但没有人。回到宾馆的路上,只有一位老人,坐在石头上,整个司门口都静悄悄,连针掉地上都听得到。我走过去问他,大爷外面很危险,您不回去吗?他说回去,但支支吾吾、欲言又止的,我就把身上的现金都掏给他了,他起身就要握我的手。我说大爷您一定要平安,他眼泪就要流出来的时候,我说了句珍重,就走了。其实那时候我也不知道自己能否扛过此劫,因为从车站回来前,看到那些争相出城的人,很多人慌慌张张、眼睛通红,有的在流眼泪。当时传言最坏的结果,是放弃武汉这座城市。”
这是一个内心丰富,敏感细腻,但是纯净善良的男孩,他沉默地游走在武汉的各个角落,记下一段话,写下一句诗,拍下一张照片或一段视频,他用这样的方式和自己对话。在一个流浪汉卷曲在路边座椅上睡觉的照片后,他留言:“放了一瓶牛奶,一个鸡翅根,在他睡椅下,希望他醒来的时候能看到。”
在初开的桃花照片下,他写到:“花开了,给花敬了杯酒。愿疫情早点过去,满城春暖花开,迎着阳光仰躺在花丛下,看飞鸟飞过枝头,蜜蜂采着花蜜。”
小马 摄
2月23日,武汉封城的整整一个月,他来到长江边,留下“浩瀚长江、孤影相伴的感叹,配的音乐是香港的经典老歌:人生于世上有几个知己,多少友谊能长久。我想写写他的故事,但他在微信里留言:“记者大人,您和您的同事,不要发我任何照片吧,只当聊天不当采访哈。”我答应了,相信错过这个,还有下一个故事等着我。这样我就把这件事放下了。没想到几天后,我在洪山体育馆拍完最后一个方舱医院封舱,到停车场开车时,在路口又看见了那件被消毒液喷花的短大衣,没错,是他。他骑在自行车上,一脚撑地在查手机地图。我过去打招呼,他告我,听说毛主席故居有限开放了,想去看看。我对这个信息表示怀疑,他还是坚持想去碰碰运气。我看到他说话的时候,不时往上拉着口罩,原来戴得次数多了,带子已经松了。我就说,等我得空的时候,给他送点口罩,顺便带些食品。
从方舱医院出来,我看天色还早,就又开车来到汉口吉庆街。每次路过街头“大排档”雕塑群时,我都会下来转转。多数时候空无一人,而那天看见两个身穿防护服的志愿者在休息。我上去和他们聊起来。男孩姓侯,山东人,因公司业务到武汉出差,也滞留在这里了,就选择做了志愿者。他和本地志愿者小彭刚刚为老人买完两大袋食品。
小侯阳光开朗,乐观健谈。他们公司是做后厨管理的,前一天还在营业,22号接到要停业的电话。他本来买了初三的票,22日当天也是可以走的,但担心路上交叉感染,就选择了留下。他说:“武汉开始封城的时候,没有像现在这样封闭社区。2月8日,我跑到30多公里外的蔡甸区的一个物流园做了志愿者。干了20天,听说那个物流园要被军队接管。而汉口这边的朋友说小区已经封了,我就骑个自行车想回来,一路上遇到七、八个检查点,查工作证明,我又回去开了证明。回来后在家躺了两天,就找到社区书记问有什么事情可以做,就这样做了社区志愿者。给我安排的是晚上8点到12点值班,但一般白天都在社区呆着,有什么需要帮忙的,喊我一声就行了。每天的工作就是看门、消毒,看到隔离设施坏了,反映一下。所在的球新社区老人比较多,为他们帮帮忙,跑跑腿。比如买药、送菜、送水果之类的。有的老人特别想吃饺子,我们就想办法买到。”我和他提起前面遇到的男孩想做志愿者的事,小侯很爽快地说,您让他加我微信吧,我们公司这里有宿舍,他可以搬过来住。我拍摄的陕西第四批援鄂医疗队驻地离小侯工作的社区不远,再过来的时候,给小侯他们带了一些防护服。他们每天接触的人多,防护服都是穿几天才能换一次。又过了几天,我在街上瞎逛,就听有人叫我:“叔!”,一看小侯和小彭骑着电动车,依然驮着一大包东西。小侯说:“刚给老人买的包子,还热着,您吃一个吧。”一个月没吃过带馅的东西了,我说:“你告我卖包子的地方,我自己去买。”后来,小侯和我在大桥上遇到的男孩也联系上了,后来我才知道男孩姓马。小马说:“刘叔:武汉好像要不了多久就解封了,回北京前,提前说一声哈,我和侯哥送送您,这段时间有什么需要的地方,我马上就到。”我没有再提想写他的事,但他经常会给我发些他写的文字和影像。他说,刘叔,我开始不知道你们是干什么的,您想写就写吧。前几天听说在我们宾馆住着的一位司机感染了。昨天上午安排我们外地来武汉的摄影师做CT检测,大家都正常。我们给4万余名医疗队拍肖像的工作已经基本完成,估计也快回北京了。
昨天下午没什么事,我带了点吃的,开车去接小马。听说沃尔玛开了,就想先带他买件衣服,天气转暖,他穿了50多天的棉衣也该换了。但是沃尔玛需要志愿者集中采购的证明才可进,我们就一起来到与小侯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。
小侯和小彭带了三大袋包子,我们谈天说地,真是来武汉以后最放松的一刻了。刚聊到前几天在附近唱歌的老朱,就听到背后有人说:“一听声音就知道是刘哥!”我回头一看,说老朱,老朱就到了。那天听老朱唱完歌,我把医疗队刚送给我的一箱方便面给他了。好像冥冥中有人安排一样,在武汉萍水相逢的几个人,几个好人,就这么凑齐了。在大家的鼓动下,老朱拿出随身携带的话筒和迷你音响,唱了《让我欢喜让我忧》。
原本素不相识,信任和良善让我们认识了,走近了。他们中有的人自己也处在暂时的困顿之中,但他们用心温暖了比自己更困难的人,在灾难面前展现出人性中最可贵的一面。有所想就会有所见,我们看到的,只是我们想看到的样子。你相信什么,就能看到什么。当你试着用美好的心去打量世界,世界也会变得好看一些。这时候华灯初上,街上空无一人。淡云遮月,但难掩其光。我想起,小马在我的图文后引用的台湾绘本作家几米的话:“我们在冰封的深海寻找希望的缺口,却在午夜惊醒时,蓦然瞥见绝美的月光。”
发布:2020-04-24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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